●(大田)鄭宗棲 老屋前的空地上,那些不知名的雜草正在肆意地冒著嫩芽兒,也許不久之后,便是滿地的綠意。如果祖母還在,她會在這草兒正是嫩黃之時,弓著瘦小的身子,逐一拔走。然后,碎步地走向偏屋,輕輕地將這些嫩草放入兔欄里。 有時,祖母會把那只最為頑皮的黑兔抓到空地上,圍上竹柵欄,讓它自由地吃草。我們兄妹幾人熱鬧地追逐著兔子,而祖母則倚靠在房檐下那把也有祖母年紀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們。“你們別摔跟頭了,不要讓兔子跑累了?!迸紶?,祖母會輕聲地說道。 這樣輕聲的話語,祖母曾無數次跟我說過。最終輕得讓人再也聽不見了,就在那個夏日的凌晨,戛然而止。 記憶中的祖母,是慈愛的。她總是一臉憨笑,未曾與人紅過臉,那不慍不火的性格寬容著身邊每個人。我的父親不是祖母的親生兒子,但是她視為己出,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她總是悉心照顧。父親生病情緒憂郁,有時會對人亂發脾氣,祖母從不曾生氣過。不論生活如何艱辛,祖母與我母親一同緊咬牙關堅強挺過,沒有為生活落下一滴淚,但她卻為父親的病不知流過多少次淚。后來,因我父親的病逝,她過于悲傷,落下一身病痛。生活是清苦的,祖母卻常說,她是幸福的。她說,我母親孝順她,我們孫輩心疼她。 祖母是個手巧的人,她編的草扇,扇面白凈,紋路有序,做工細膩。編草扇工序繁雜,賺錢又少,母親多次勸她別編了,可是祖母總是閑不下來。那時,母親在婦女耕山隊勞作,沒有時間去打理家務,這些事全部落在祖母身上。她除了要侍弄好家里養的雞鴨豬兔,還要照顧我們幾個也像那雞鴨豬兔一樣頑皮的孩子。白天,祖母忙忙碌碌的,只能等到晚上忙完所有家務,安頓好我們幾個兄妹睡覺后才得空編草扇。為了省錢,她舍不得用電,用平時撿拾來的蠟油點起微弱燭火來照明。搖曳的燭光下,祖母臉龐蠟黃,雙手不停地編著草扇,偶爾托一下老花眼——這一切,一直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多少年之后,無數次想起,總是這樣的情景。 祖母平時話語不多,可是當她講起娘家的事,卻是滔滔不絕。祖母的娘家在鄰鄉文江,她告訴我們:那里有大河大魚,那里有烏稔飯,那里有神奇的朱坂豐場戲……每年春節,祖母最期待的是有個好天氣,然后帶上我們去她娘家走親戚。我老家離文江的路足有20里,兒時的我們走不了那么長的路,祖母輪流背著我們,一路追逐,一路歡笑。祖母不識字,她卻能通宵待在戲場,她似乎不是在聽戲,而是喜歡那熱鬧的場面,在臺下跟她相識的人嘮家常。而我呢,當鈸鑼、喇叭伴音響起,“啰哩”伴唱,戲臺中央戴著面具或扮著古妝的各色人物交替上場之時,竟依偎在祖母溫暖的身旁悄然入睡。當我被那高亢的唱腔吵醒,才發現口袋里多了許多甜食,那是祖母為我準備的。 每次從文江回來,祖母總會帶回娘家給的好多食品:炸糍丸、三角粽、烏稔飯……這些東西她舍不得留下自己吃,而是送給左鄰右舍的。送東西去的時候,祖母會跟鄰居聊這些食品的做法,說起娘家的人和娘家的事,也會談起豐場戲演的故事,談到動情處時,會呵呵大笑。祖母這樣做是因為心里藏匿著一個小小的“秘密”——她擔心,像她這樣的“后來娘”以及她的娘家得不到別人應有的尊重。顯然,這樣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在祖母臨終前,許過承諾,每年的春節我會去文江,去看望她的弟弟我的舅公。是的,又有誰會這樣的疼愛我呢——在我還沒有斷奶時,為了安慰因肚子餓而哭鬧的我,祖母曾經將干癟的沒有奶水的奶頭塞進我的嘴里。 2005年農歷五月二十,祖母沉沉睡去,作別了這紛繁的塵世。祖母“回”去之時,我卻不在身旁,等我回到家時,她已聽不到我的呼叫聲。老家人說,祖母是不愿讓我有過多的悲傷,硬是不讓我送她。 祖母逝去后的日子里,我無數次走進祖母曾經住過的老屋,輕輕地,屏息著,尋找有關她的一些物件。一支錐子、一把剪刀,一把沒有賣出去的草扇……這些,我專門放在一個柜子里,珍藏著?;氐嚼霞?,有時翻起,看著這些老物件,我不由地想起祖母編草扇時的情景,莫名的情緒也隨之油然生起。當那扇柜門關起,我的情緒也一并關在其中,久久地,不能釋懷。 如果,如果祖母還在,這些物件便有了生命;如果,如果祖母還在,兔欄不會像如今這樣空無一物;如果,如果祖母還在,她還會對我說“你們別摔跟頭了”…… 老屋前的空地上,那肆意地冒著嫩尖的草兒,將會長得密密麻麻。就算是秋去冬來,枯萎凋零,可是來年春時,又是一片盎然。也許不久的將來,老屋也將不在,在原地蓋起磚瓦結構的小樓。這一切是否能超出祖母當年的想象呢? 又是一年重陽節。祖母,孫兒想您了——“您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您還是常常近著我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