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全飚 一座城市,我更喜歡它的古老部分,沉積在那里的儒家思想,道教佛教文化的交錯相融;還有農耕與手工業時代里,聞到那種泥土的原味芳香,看見精雕細琢手工藝留下來的時間印跡。去追尋那些遠去的人事,可穿過成百上千年,感受他們留下的血脈體溫;翻閱他們留下來的文字,置身于其生活、工作過的居所,我就會感覺到與他們如此接近,如同聽到了他們的言語,感受到了他們的呼吸。當一座城市,古老部分不復存在了,哪怕再是表面的浮華偽裝,文化的孤獨無助依然滋生其間。 舊時大田乃是南蠻之地,這戴云山脈深處的山泉水養育了我,給了我并不快樂的童年,讓我有了妻室、孩子;四十多年來,我始終沒有離開過這方寸之間。我觸摸到的是教科書里的文化,村莊里顏氏宗族單薄的幾本家譜,以及床頭邊兩本來自于萬歷、康熙、民國時體量不大的《大田縣志》,這就是我可觸摸到家鄉的文字所有,不能說我不熱愛它,卻是這塊土地,值得我們引以為豪的東西似乎不多;他們給予的博大精深和思想厚度還不夠,他們在中國歷史里留下的痕跡還是比較模糊。 一直向往泉州開元寺山門的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朱熹所撰,由弘一法師所書。一副對聯,兩位大師在此相會了。窮困年輕時,利用暑期,我曾多次到距家鄉百公里之外的泉州城區,睡在一家工廠的門房內,睡在堆滿大量農機配件、人居混雜的商鋪里,似乎給了茫然的人生更多不確定性的未來,它就像一股漫過來又瞬間退卻而去的潮水,令人空無失望。我看到了這座城市在瘋狂地膨脹,它的無序、繁亂和兇猛,赤裸裸的陽光,以及無處不在的機械聲;我未想到,這喧囂里包裹著的一座千年古寺,可以讓這座城市飛轉的時間安靜停留下來,滿街都是圣人的步履聲中,裹挾著深邃無邊的思想交響。 現在,緣于帶女兒到泉州參加一次書法比賽而來到開元寺。我們安靜地走過那些殿宇、那些中國寺廟的傳統格局,它們是如此相似,我們甚至錯過大雄寶殿拜庭前端東西對稱而設的一對宋代石塔,錯過細尋其間的故事。 流火的七月,酷熱難耐。寺里古老的菩提樹、榕樹、龍眼樹、合歡樹、鳳凰樹在炙熱的陽光下,特別之壯大挺拔。被鋼筋混凝土建筑包圍著的寺廟,其寬大的前庭后院,卻沒有一絲風,同行的家人們顯然有些疲倦,他們,并非如我,對開元寺懷著一份特殊感情。 一棵千年古桑,令人無限感懷。偌大的一個桑園,黃守恭家上百畝的園林私宅,因那樣的一個夜晚,有了一株桑樹盛開白蓮的美麗夜夢,成就了千年不老的開元寺,最終,我們只見到處在開元寺內一隅,小小的二進院落黃氏家的檀越祠。這些黃氏后裔們,一千年前的某一天,離開桑院家園,將家搬至南安、惠安、安溪、同安、詔安的五個孩子,他們走進如今的開元寺,會有怎樣一番感慨?去面對這個古老而又全新的家園,成就了此地佛國和滿街圣人。他們以詩詠嘆,引以為豪:“五子五安各千秋,本是開元共一流。欲曉紫云真命脈,源頭始祖在泉州。” 開元寺因此多了一份故事精彩和因緣造化。 來到開元寺,我最想見的是東西塔,宏大壯觀,又精雕細琢的高塔,我僅是匆匆過客,如同來到這兒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香客一般,沒能走進塔的內部,也無法考究,或者細細了解這座古塔本身的故事,更無法知道這塔身無處不在的石雕講述著怎樣的佛法經典。 我來到東塔的觀景臺,在一株龍眼樹下,找到了似曾來過的最佳拍攝點,我讓13歲的女兒站在其中,為她拍照。這一瞬間定格,女兒于我來說,是意味深長的,我找到了歷史的重合,異常相似,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應該是在我9歲那年,那時我父親32歲。那一年,我父親也站在這兒,留下了一張我第一次見到的彩色照片,有半張作業紙大。郁郁蔥蔥的龍眼樹,身后的東塔,我年輕的父親身著白襯衫,一臉笑容。為此,我有了對泉州一張照片的記憶和向往。 這張照片讓我對未來和遠方充滿了無盡的遐想,一切都不可能或者有一絲希望的夢幻。我父親可是奢侈了一回。那時,我也照相,與弟弟一起站在屋子下方的田埂上,依著一叢灌木,認真專注,又滿懷欣喜,這張僅是方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給我們的童年生活留下了難得的影像印記。 時隔34年,在一個不經意間,我女兒與他的爺爺站在開元寺同一株龍眼樹下,與東塔為背景,見證時間的光影重合。我父親在人生無數苦難歷程里,等到了他孫女的到來,也許,天下百姓父母亦如是這般,沒有多大的奢望,一生辛勞、人生輾轉,卻只尋求一株大樹的庇護,擁有屬于自己的天倫之樂罷了。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閱盡人世繁華,演繹著多彩絢麗的精致藝術人生,集文學、音樂、戲劇、美術、書法藝術造詣于一身的李叔同,中年出家,進入佛門,成就弘一法師,于悲欣交集中,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完美的句號。在開元寺,除了佛像、菩薩之外,卻給了弘一法師一個靈魂的居所。走進弘一法師紀念館,看到他生前的一些影像、文字資料;他圓寂時,側臥在一張破舊的小床榻上,衣裳襤褸,光著腳,敝履于床下。窄小的屋子里,空無一物,干凈素簡。這張照片,給我靈魂強大的沖擊。 我想,自己與李叔同是有緣的。三年前,我攜妻女到了杭州,從錢塘江回到西湖畔住地的路上,濃濃的暮色籠罩著大慈山,游人散盡。不經意間,我們進入了虎跑夢泉山林公園,掌燈時分,李叔同弘一法師紀念館安寂無聲。夜,追趕著旅人,又讓人的腳步停留。在這樣的一個偶然,我遇見了李叔同,在那一刻,我有了回家的愿望,離開一座城市,把工作調回百公里外的老家。 在泉州開元寺,在弘一法師面前,我追憶著二十多年前,我作為一位音樂老師,在課堂教學生唱《送別》的情景,那時,我剛成年,我對李叔同的理解是那樣的膚淺,我能給學生的東西實在是微弱,頓時有一種負疚感。“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如此般,我被敲打著,被他人的人生故事打動著,久久沉浸其間。 我隨著父親的苦難渡過自己并不自由的童年,與父母親一同努力,讓弟妹成長。為四個子女,父親一生窮困,直到花甲之年,才解脫不負債的命運。我讀師范時,父親給我來信說,錢乃身外之物,鼓勵我不可過于節儉求學。 正是,一切盡是身外物。豐子愷這樣解讀李叔同的出家:純粹是精神境界的升華,是登上人生的第三層樓。物質生活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李叔同在各種才能臻于完善,才華璀璨之時遁入空門。 走進開元寺,遇見弘一法師,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解讀我們的人事過往,解讀自己的出生和愿望,以及終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