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仁水 論吟詩作賦,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相比,略遜一籌,“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盡管賈政左一個“無知的業障”右一個“你這畜生”,卻難掩賈寶玉在讀者心中之文才。不過,我更欣賞的是寶玉身上透著中國文人骨子里的那份浪漫與天真。 劉姥姥是位飽經歲月風霜的“積古的老人家”,雖是信口講古,但對于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賈母和生活在高墻大院里的賈寶玉而言,就像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品嘗剛從山里摘下的瓜果菜蔬一般。劉姥姥胡諂一個“雪下抽柴”的故事,寶玉便以為真有那么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還細問劉姥姥“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好胡編臆造:“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么老爺。”話興正濃的寶玉還要劉姥姥非得說出那女孩的名字不可。劉姥姥只好說是老爺一個叫茗玉的小姐,十七歲就病死了。寶玉聽到劉姥姥說村子里要平了廟,便明確表示自己要寫一篇為修廟募化錢財的啟事文章,重新修廟,再裝泥像。本屬胡謅,寶玉偏打破沙鍋問到底,讓劉姥姥說出具體地址。劉姥姥又隨口說了個地方,寶玉居然為此事“盤算了一夜”,第二天還真派茗煙“按圖索驥”,去找劉姥姥隨口編造的那座廟。茗煙找了一天,到日落方回,總算找到了一座破廟,寶玉“喜得眉開眼笑”。茗煙告訴他,“哪里有什么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氣得賈寶玉啐他,說他是“無用的殺才”“這點事也干不來”。茗煙自然冤枉,可是,寶玉身上的那股子文人的韻味卻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實用主義者看來,賈寶玉這般做既迂且笨。如果劉姥姥說的是一座金礦,派人去打探考證倒也罷了,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破廟,如此煞費苦心,真真是吃飽飯撐著。可是,一個人活著,如果只做些“有用”的事,日子是不是過得枯窘而寡淡?就像房前屋后,不能只栽種可以摘得果實的桃李梅栗,也應該種松樹柳樹,除了實用之外,生活還要來點浪漫與空靈。 詩人荷爾德林說,人生充滿勞績,但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1600多年前,王羲之在暮春時節,借做禊事為由頭,邀上一伙文人雅士,在蘭亭下玩著“曲水流觴”的游戲,喝點酒,作點詩,可謂是愜意呀!倘若荷鋤扶犁的農夫經過,也許會以為那是一幫瘋子,將美好的春光徒然耗去。從生命的意義而言,人活著需要糧食,沒有春播,何來秋收?但人除了靠大米活著,是不是還需要精神來充實與豐盈我們的心靈?如此“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日子,聽聽鳥語,看看峰巒,不也是我們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么? 我不禁想到了吳雨僧在西南聯大那段歲月的一樁“韻事”。一日,吳教授路過青云街,見一家新開張的飯館,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抬頭一看,上面掛著大匾,卻是“瀟湘館”三個大字。里面喝酒劃拳,煙霧騰騰。伙計匆忙地跑著。吳教授進門,來到柜臺上。伙計招呼說:“先生,您要座位么?”“不,我不要吃飯,我要見見你們掌柜的。”吳教授說。一會兒,飯館老板出來了,一見吳教授,便拱手道:“先生,有何見教?”吳教授說:“能不能我給你一點錢,你把這飯館的名字改了?”老板很是詫異:“為什么呀?”吳教授說:“林妹妹會不高興的。” 此事見諸張蔓菱《西南聯大行思錄》,題曰“瀟灑韻事”。乍然一看,我深感詫異。西南聯大怎么會有“瀟灑韻事”呢?讀畢,覺得吳教授是一介真正的讀書人,因為他身上彌散著讀書人特有的韻味。 林黛玉原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小說大抵以虛構為主。迄今為止,《紅樓夢》的作者是誰尚且還在爭論,更何況書中的一介人物呢?然而,我們又不能不說,吳宓教授透著點讀書人的浪漫與較真。倘若缺乏對文字的沉潛與專注,何來那股韻味?當他看見瀟灑館變成大嚼牛飲、劃拳唱曲、酒氣粗話的市井熱鬧之地,仿佛看見焦大、牛二、薛蟠一伙人酒氣哄哄地闖進林妹妹的閨房,自然仗義加以阻攔。 謂余不信,讓我們再看看吳宓教授的另一樁“韻事”。吳宓教授在結石頭社時,吸收社員的唯一條件就是,必須自己比為紅樓一人物。這條件似乎帶著點游戲的味道,卻是一道嚴苛的考題。如果你不讀《紅樓夢》,如果你只是淺嘗輒止地閱讀,又如何對紅樓中的人物見情見性?如果你不熟知個中人物性格、言語、行止,又如何自比書中某個人物?即便比了,又如何比到點子上?如果比得不倫不類,豈非授人以話柄? 你猜,吳宓自比何人?曰,紫娟。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連性別都不同,怎能相比?細思之,卻又覺此比契合若神。紫娟敬愛珍惜林黛玉,超乎一般的友情,是出于對美的追求與維護信念。黛玉遭受賈府冷落,病重氣微,卻仍然不愿離開,說“姑娘還有一口氣呢,還在叫我。”這是紫娟的勇氣,即便不合時宜,說話仍然聽從內心的真實意愿。黛玉死后,紫娟也心如灰槁,遁入空門。對認可了的東西,對自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一生追隨,堅決捍衛,這不正是吳宓教授之本然? 在社會規范之外,學人總想保留一點老莊的空靈與自由。“那管世人誹謗”,此話不足與俗人道也。 王子猷雪夜訪戴故事,大家耳熟能詳。“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午夜山陰,大雪紛飛,萬籟俱寂,一派銀裝素裹,置身其間,還“命酌酒”,這就把“魏晉風度”與世俗生活的距離拉開了。忽然想起友人,便連夜劃船而去,可是,到了門前,又轉身而歸。此情此意,世俗中人又安能知曉?這又是文人的超脫與率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