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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全飚 我老家大抵在冬至過后掃墓。說成掃墓,或許是語言上的傳承世襲,翻開家譜,我們這一房系自明洪武以來,沒出過官,連個秀才也沒有,都是平頭百姓,他們的安息之地應當曰為墳,沒有高官、不是將相,稱不上墓。亦看到城里把墳墓美其名曰為陵園,可是膽大。一些語言,使用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人到中年,一些想法發生了改變,想知道老祖宗安息之地在哪?想去認識他們。怕是年底單位事情多,趁著周末,趁著這個有些莫名的冬天里難得的晴好天氣,催著父親帶我去掃墓,父親本意在過年前去掃墓,讓祖宗爺們也過個干凈美好的年。前些天,跟內蒙的一位年輕導演在一起,他卻說是大年初一去掃墓,在我們這兒可是大忌,這南北文化差異,可是令人陌生難料。 并非衰草連天、一片狼藉的殘冬,比如溪水潺潺,油茶花開,比如芭蕉樹依然青翠挺拔,果實累累地生長著。在閩中,似乎沒有四季分明這一說法。兒時,讀人教版的教材,處在山窩里,可是不明白“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詩行,我們清明不掃墓的,老師們也沒有告訴我們這是怎么回事。兒時,我們背誦“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我們這兒也極少見到,只是在三年前,在北戴河的上空,我見識到了這樣的風景。倒是相信了,讀萬卷書、行千里路的重要意義了。人說,積富成商,商而耕讀,耕讀出仕,然后成就名門望族,卻是如此。 整日坐在辦公室里,又疏于鍛煉,可是四體不勤了,爬到半山腰,來到了高祖母的墳,已是氣喘吁吁。高祖母名叫劉春弟,生于光緒乙卯年,享年72歲,據祖母說其是賢惠之人,26歲開始守寡,撫育兩男一女成長,實屬艱辛不易。其小女兒取名春娥,是個美人胚子,冰雪聰明,親族們辦理酒席,皆是由其撐控把握。兒時我到過她家,我管她叫姑婆姥,我跟她睡過一宿,她給予我非常豐厚的待遇,殺雞,買米糕,還給了一大把硬幣。高祖父名叫顏方灝,年壽僅27歲,其墳不知其所,父親只知得大概,據說,山體滑坡,已無存。民國時家譜記載:“兄之為人,心機靈敏,發創英豪,光緒乙巳年卜筑龜鱗堂。更無經營計較,產業增崇,內外愛敬,雅意恢宏,惜其年終三九,遂為駕鶴登仙,誠令人企慕,而不已也?!备赣H說,建龜鱗堂時,高祖去山上一村子買木頭,失蹤數日,后見其上吊自盡于自家房屋旁一牛棚內。其中原委,無人知。 第一次為高祖母掃墓,我好似觸摸到了她的體溫,其一生歷經清代、民國、新中國三個歷史時期,可是品盡人生的悲喜歡愁,細細除去其墳頭之草,壓上紙錢。站在墳前,遠望腳底小小的村落,往事歷史,人亦不如草芥,計較也罷,認真也罷,繁華人事,苦累一生,都將頃刻消失在浩如煙海的時空里,一片白茫干凈。 曾祖母活到40多歲去世,死于難產。曾祖父的墓離龜鱗堂的家只有數百步,墓前長著數根修竹。曾祖父過世于1963年大年初四,年壽67歲,11歲的父親與其睡在一起,前夜里下著小雨,曾祖父撫摸著父親,從頭摸到腳,身體的每一處都摸過去,一遍又一遍撫摸著,父親聽著雨聲,感受著自己爺爺一雙手的多情溫暖。后來,父親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來至曾祖父體內一個清亮的聲響。第二天,大家都遲遲起床,大概9點多,叔公煮好了早飯來敲門。11歲的父親發現爺爺靜靜地躺著不說話,爺爺死了,父親大哭起來。父親說,唯有大年初四當天是個適合安葬的日子,往后都沒有日子,所以親人們匆忙將其安葬房子附近。說是那天按喪事舊俗請奔喪者吃白煮蛋,忘卻了是大正月,引發諸多議論,隨后補請大家吃紅蛋,祝福新的一年紅紅火火,平安如意。曾祖父生前曾擔任過民國時期保長,公平做事,算是個能人。曾祖父在地里安眠,一晃50多年過去。我與父親來到他墳前打理,惦記著他的身世過往,他的磨難人生里的復雜心情,比如,知道自己將離世,放心不下這沒有父親的年幼孫子,難于離舍,卻死神到來……如今,其孫子已是花甲之年了,一年一次來看望祭掃,地下可知?一切萬事皆空了,一芥草民,歲歲年年里墳頭滿是凄凄衰草亦何妨? 父親3歲時,祖父過世,終年31歲,父親對自己的父親沒有任何記憶。祖父短命,草草入葬,墳墓十分粗糙。卻有村里人在墓地周圍種了數十株松柏,胸徑大如盆,青翠森然,樹下干干凈凈,環境甚好,仿若一個墓園。生時命運低賤,含辛茹苦,死后卻享受到濃濃綠蔭,也算是祖父的福了。我與父親說,咱們與樹的主人商量一下,買下這最近的5株松柏,讓其精心呵護祖父一翻,也算是一種孝順吧。 叔公對父親有養育照顧之恩,他的墓也在半山腰,是一片黃土地。叔公無子嗣,我把他從與其同居數年的一寡婦家里背回來三天后,叔公故去。叔公繼承了曾祖父一些優點,善于駕牛犁田,是民間好鼓手,耕作兼殺豬生意,長期與我們家生活在一起。叔公年輕時離過婚,后進入文革,因身份不好被打壓,從此單身。叔公對我們兄弟疼愛有加,我們把他當親祖父看待。父親一樣每年為他掃墓。叔公與他父親一樣,也只有活到67歲,我從他身上獲得許多溫暖的記憶,他的離去,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親人間生離死別的痛苦,叔公已過世15年了,我還是一直夢見到他,他是那么地年輕,沒有老去。叔公入葬那天,我在他的棺里放入他一生喜歡的香煙和白酒,我們父子把他送到了這兒,我父親把我的大弟弟過繼給了他。人生似乎簡單,卻又如此復雜。其實,祖父是曾祖父買給其早年過世無后的弟弟做兒子的,叔公才是他唯一的親生兒子,一個微弱其微的小小的家庭卻是如此盤根錯節,纏綿多結,一 言難盡。 我問父親,高祖的父親顏錫環的墳墓在哪?父親說,無從聽說,家譜記載也含糊,無法考究了。他卻是一口氣生下了五個兒子,個個成家立業,盛極一時。近兩百年歷史過去,如今,真正屬于他的血緣男丁人口不足10人。這人呀,終其一生,要做些什么?為什么而活著?多看看歷史,回望先祖前輩,也許會有了一些答案,在人生悲喜歡愁間、起起落落里,我們將生活得更安靜些、從容些。 |